阿来:又访湘西载酒行
今年八月,又访湘西。
未出张家界机场,就凭窗见到天门山那标志性的巨大穿洞,和洞后更多的参差奇峰。那些山里是去过的,二十多年前就游过蔚为奇观的金鞭溪、天子山和范围更大的武陵源。
那时张家界是指一片喀斯特奇峰景区,现在已成一个地级市的名字。那时市的名字叫大庸。机场有人来接,说两小时车程,去湘西。张家界也是湘西,地理学上的。行政区划上却不是。东南行,另有一个湘西州,首府在吉首市。
出机场不久,车行到一条穿城而过的青绿江边。江的名字很古老:澧。此次的行程,要去另一条名字同样古老的河的流域。那条水叫:酉。在湖南地界,四条大河从西从东注入洞庭,分别叫湘、资、沅、澧。沅水又有五条支流:分别叫巫、渠、酉、?、辰。这五条河从古代起,既称水也称溪,故有五溪之名。
唐时,王昌龄左迁龙标县尉,李白有诗:“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这五溪俱出于武陵山中。从地理学上讲,武陵山自西北向东南,横跨鄂、渝、黔、湘四省的广大地域,但我下意识中总将酉水与武陵山作更紧密的联系。
这是一个人自己的地理学,和二十多年前几次走湘西时都沿酉水入湘的路线有关:酉阳、秀山、永顺、花垣、凤凰、大庸。
作家阿来参加酒鬼酒x《收获》战略发布会
这回改了路线,直奔那时只路过一回的吉首。《收获》杂志作生日纪念,招了些作家聚会,在吉首的湘泉酒厂。湘泉酒厂是记忆中的老名字,今天叫酒鬼酒股份有限公司。
阿来、田耳、梁晓声、苏童、余华等多位作家在酒鬼酒酒厂品尝热情的拦门酒
湘泉酒是喝过的。那时走湘西,到一地,看了风景访过人文,总要弄些当地酒菜。各种土烧之外,就饮湘泉。那时川产浓香型大曲酒风行,但到湘西,喝大小曲混合工艺生产的混合香型的酒,也别有风致。一般说来,大曲酒浓郁强烈,小曲酒清芬绵软,两者相合,酝酿得法,便兼得两种风味。加上湘西菜腌鲜兼搭,酸中带辣,与混合香型酒味相得益彰。也喝过湘泉的高端产品,每次都在出湘西时后一餐,菜升个格,酒也升个格,有郑重其行的意思。
那时钱少,都是凑了份子,才搬了那酒瓶是麻袋造型的酒鬼酒来,一瓶两瓶,不以酒量,而是以钱为限。那时,主菜在一只浅平的生铁锅里,混炖杂烩,矮桌矮凳,坐久了,需要起来活动腰腿。现在不是了,包房、大桌宽椅。
酒厂又有新品牌:内参。叫人想起信息分级,如在多年前,见过省部级领导看《参考消息》的大字版。但主人纠正,此内参非彼内参。阐释近于道家:“内敛乾坤,参悟天地。”那就是“天人合一”的意思了。三壶参过,出门见吉首满城灯火,抬头,灯火后,仰见兀立的山峰后疏星点点,感觉人如在舟中,身心轻快,微微摇晃。
不禁想起宋人所作《北山酒经》中的一句话:“善乎!酒之移人也!”
醒来时,神清气爽。窗外满目青碧,近处两株枫杨,再远,山脚水边错落着桐与樟。
山行,去看苗寨。主人有心,不导我们去热闹的旅游景点,而去寻寂静村落。迂曲山道,蜿蜒水流,万木竞秀。有松、有榉、有枫、有楠、有杉。今年南方干旱,石灰岩壁上,一些树木和竹丛过早显出枯黄。梯级的稻田,有水灌溉者,正灌浆成熟。渠水断流者,片片萎黄。在泥墙瓦顶、石板铺地的村子,走稻田间路,饮井中凉水。眼见天旱减收,遇见村民,却不显慌张,由此可知如今农民也不全赖地头一季收成决定温饱了。遇到一家人,请我们在院坝里坐了歇脚,交谈间晓得是租了村民房子直播卖山货的。
再去别处,一样高温,一样天久不雨,但人都从容。所去之处收入的重头也不是地里庄稼,而视游人多寡。年青人导游,看桥看水,看老房子,看菜园里豆篱瓜架,看鸭群漫游在显出大片河滩的水上。中年人在屋里替客人准备餐食。老年人在屋檐下摇着扇子。如此情形,我们也就从容游览。“检校露桃风叶,问讯诸莎江草。”原计划还要去酉水支流上的茶峒,也是二十年前去过的,沈从文小说《边城》的背景地。听说因旅游业需要也改了名字,就叫边城,又听说近正在进行景观提升改造,也就改了行程,去了另外的乡间。
在乡间午饭,鱼、羊、鸡、猪,腌过或没有腌过;韭、茄、藕、萝卜、白菜,样样都刚离土。屋外阳光蒸腾,田土与植物的气息四合而来。正所谓“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说好午餐不饮酒,但应了这景,主人说:“来两杯吧。”后备箱打开,有酒。还是好酒。这一回我们是载酒之行。主人拿出来的,是黄永玉设计仿麻布袋包装的酒鬼酒。于是把中午不喝的话咽回去,说:“就喝一杯。”杯子却大。乡里人喝米酒的杯子,一杯一两还多。一杯尽了,第二杯就再难推却。记得以前喝这酒时,就有说道,混合香型,一口三香。入口是浓香,含在口中是清香,进了喉,回味又是酱香。今天却说,现在中国白酒又多了一个香型:馥郁香。不觉又添一杯。
孟浩然诗:“待到重阳时,还来就菊花。”不等重阳,黄色菊花就开在窗外田陇边上。那菊花不是中国品种,是学名叫菊芋的洋品种。植株壮健,花大,块根串连如姜,又比姜硕大,川湘间广种,早是本地化的蔬菜,当地人唤做洋姜。盐水渍了,酸咸脆爽,正好送饭解酒。
主人还许了一个节目,回厂里时,拿基酒和老酒自己亲手勾调,两瓶为限,以为此行纪念。
阿来现场勾调属于自己独特风味的馥郁美酒
前两日优游,都在武陵山中,或在酉水支流,或在五溪中另外的溪上,如流经凤凰古城的沱江,就别为一派,不入酉水。
后一天,目标明确,终于要去酉水了。
越溪过岭,上山下谷。终于来在以前未到过的龙山县,危崖入云的八面山下。山下宽谷开敞,酉水河在谷中漂亮弯曲,每一弯都环抱一片平整台地,显示出酉水河多少个万年的冲淤之功。田畴间村落弥望,显眼的就是隔河的里耶古镇。镇子临河有整齐的城墙,背后是田野,再远是岩隙间绿树耸立的陡峭山壁。望见这景色时,八面山和里耶镇都在右岸,我们在左岸。过了桥,便在古镇边上了。我们的去处在镇子上方,有土夯的旧墙残迹,残墙瘦土,藜蒿漫长。秦朝的时候,此地已经设县,叫做迁陵,今天叫做龙山。
一片旷地就是两千多年前迁陵县署所在。庭庑无迹,刚才过了一阵小雨,水汽中有野草和湿土的味道。现存的是县署中的两口古井,它们被不同年代淤积的土层层掩埋,又于二十多年前在考古发掘中重见天日。
古井口陷在地面下一米多深的地方,断面上不同年代淤积的土层纹理清晰。井口四周潮湿,土、石和嵌井壁的古木散发出有些腐败的气息。就是这看上去平淡无奇的废井,其中一口中竟掘出当年弃置的木简三万余枚,由此里耶就不再是一个普通古镇了。项羽粗暴豪横,克秦都后纵兵焚掠咸阳。焚了华丽宫殿,也焚尽了宫中所藏典籍和国家档案——简牍上文字里的中国。以至后世说起秦,这个初创中央集权,以郡县制代替的诸侯封建的朝代,总是粗疏渺远。后来有云梦睡虎简牍的发现,大补秦与六国战争史与秦代法律之面貌。里耶秦简则是迁陵一县的行政文书,涉及了秦王政(始皇)二十五年至秦二世二年十几年间迁陵一县行政运作与社会管理的各个方面。细考这些文书,可以复原当时国家政权在一地具体运作的种种细节,同时间接反映当时社会生活的基本状况。
沿廊道绕行一周,井即看完。敞开的井口黑洞洞的,里面潴积的也是今天的空气,没有凝结着秦朝的时间。
转去为井中简牍所建的博物馆。馆中,泥灰的厚墙,气氛安谧,柔和灯光下陈列一枚枚墨迹轻淡的木简,时间当然不会凝固,但至少让人感觉是将近凝固。让人不由得轻缓移步,屏住呼吸。
阿来、苏童、余华、梁晓声、李敬泽等作家参观酒鬼酒文化陈列馆
让我意外的是,与历史书上讲的秦篆汉隶的文字史不同,这些秦简都是隶书。篆书难认,隶书就容易多了。于是脱离了讲解自己辨认那些文字。
一简上有这些字:“假迁陵公船一袤三丈三尺名曰棹。”是说船吧?是说谁要用公家船,船长三丈三尺吧?由此知道,彼时酉水上就有船往来。今天,汽车火车,载人输货,早上站在酉水边,见河面空空荡荡,不见沈从文写过的船与筏,还有些许失望。
迁陵产兵器:弩。简上有统计数字:“迁陵已计:卅四年余见弩臂百六十九。”如此造物还要以船分输别处:“出弩臂四,分输益阳。出弩臂三,分输临沅。”都是水边地方,应该是以船载之吧。
邮驿也乘船以行,这简似乎是当时的路条:“七月丙寅水下五刻邮人敞以来。”
“以邮行洞庭。”更是一张特别通行证了,签发人是:“迁陵丞。”
还有以船载货的记录:“五石一钧七斤度用船六丈以上者四艘。”
那时迁陵早已人烟稠密,有户籍统计:“卅二年迁陵积户五万五千五卅四。”下面有一乡名贰春,也有户口统计:“卅五年迁陵贰春乡积户二万一千三百。”
我只是游人,不是来做历史研究的专家,读这一枚枚简牍时还是兴味盎然。此时忽起一念,看找不找得到酉水之“酉”。里耶秦简陈列中有一个重头戏,使用至今的九九乘法表全文,馆里也重点讲说。我依然顾自去找那个“酉”字。结果真还被我找到。这应该是一条关于户口迁入的记录 :卅五年八月,贰春乡“受酉阳盈夷乡户隶计大女子一人。”酉阳,今为一县,在酉水上游的重庆市境内,和今天的龙山中间隔了秀山、永顺几县,那时就通过酉水与迁陵多相往还了。
又见一简,有两个“酉”字,依然与阳连用作地名:“书一封酉阳丞印诣迁陵以邮行。”并标有此书“邮行”的准确时间。“十月丙戌水十一刻下八,起酉阳。”
是离馆的时候了,意犹未尽,主人似解心意,馈送馆藏部分简牍并释文一大册。
阿来为亲手勾调的酒鬼酒签名
此次湘西行,在这里到了高潮。下午再沿酉水去别处,无论古迹山水,过眼而已,心思还在那些简牍文字上面。
这样兜兜转转,不觉间来在了二十多年前的在街边小店吃过米豆腐的王村,如今也改名叫芙蓉镇了。风雨廊桥上哭嫁的民俗表演和湖边壮观的瀑布也都一一看过。在镇外农家饭馆,进湘西之行的后一次晚餐。
主打菜是应季河鲜,鱼和甲鱼。酒鬼酒放在一边,主人出湘泉酒一瓶。方形纸盒上有黄永玉手书《湘泉颂》。酒有年头了,装瓶也已经二十年以上。拿包装来看,果然。便饮湘泉。酒是陈的香,果然。老酒醇厚甘甜,三香隐约混合,若即若离,若在若不在,回味自然悠远。以泉作酒名好,《北山酒经》也说到泉的重要,所谓“水泉必香”。黄庭坚贬谪戎州,喝了当地一种叫姚子雪曲的酒,为之命名为安乐泉:“锁江安乐泉,水味为僰道第1。姚君玉取以酿酒,甚清而可口,又饮之令人安乐。故兼二义名之曰‘安乐泉’。”
品酒谈酒是我所喜欢。喝高兴,喝高而兴发,也是我所喜欢。喜欢古诗词,独不喜欢古诗词中老把酒与愁联系得那么紧密。酒如生活,滋味丰富,不论把一个愁字写得如何百回千转,又怎能曲尽世事的风云万千。我饮酒,要的不是尼采所说酒神精神所达致的“悲剧性陶醉”。我们要把酒言欢。到一地,与一地之新相识会饮,当地酒、当地事、当时情,也是深入当地人文的一种方式。(来源:酒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