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月下面和山水之间痛饮一场
假如没有文化符号,一杯酒下肚只能到胃里;但倘若这杯酒自带文化基因,那么酒就会顺着文化历史脉络流淌到血液里,跟人的身体与灵魂融为一体。
在诗人、散文家、书法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雷平阳眼中,美酒属性与人生真谛惺惺相惜。
诗人、散文家、书法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雷平阳分享《花与酒,月与诗》
27日,贵州茅台酒(癸卯兔年)昆明鉴赏会上,雷平阳以李白《月下独酌》为引,阐述了“花间饮酒,月下赋诗”的美生活意境。
以下为雷平阳《花与酒,月与诗》演讲全文:
花间饮酒,月下赋诗,一直是中国传统文人梦寐以求的生活。诗人李白就曾以《月下独酌》为题,写下了四首诗歌,华美、哀伤、豪迈、知趣,有如神助,将美酒的属性和人生的真谛阐释得淋漓尽致。
开篇第1首诗,他就写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饮酒有三种场合或说三种境界,第1以酒敬人,以酒敬世间万物,是世俗的快乐;第二是以酒敬自己,也就是独酌,是一种孤独的自省,以求通过酒,建立并点燃一个属于自己个人的小世界,一个完美的小宇宙;第三是以酒敬苍天、明月、星空,以酒敬无限的发光体,以酒敬我们肉眼看不见的鬼神,敬一切我们不知道边界的辽阔,敬我们目前不知道的所有神秘的事物,从而以酒向造物主和宇宙表达我们的热爱与敬畏。这三种场合,统一出现在了李白诗歌的开头四句之中,令人觉得自己沉重的肉身顿时飘飘欲仙。
这儿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与苏东坡的词《点绛唇》中“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都是中国诗歌史上最伟大的超凡脱俗的诗句之一。
《月下独酌》之二,李白写道:“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表象上,诗人似乎又把直抵苍穹的诗歌又拉回到了人世,在为天下所有具有少年精神的酒徒寻找饮酒的理由,但他话锋一转,“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马上又将诗歌引到了世界的外面,借以传达在饮酒之后,特别是在与明月苍天对饮之后,人终于成了天空大地中的一部分,成了大自然中的一员,抵达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词人辛弃疾有一首名为《西江月·遣兴》的词,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可以说,也是书写人醉之后得以归于自然的千古绝唱。
与自然合为一体,人成为了一颗松树,成为了一朵花,成为了明月,但人始终是有着血肉之躯的动物,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一个喝得酩酊大醉,卧倒在咸阳春天花丛中的狂客,他该去向何方?《月下独酌》第三首,李白写道:“ 一樽齐死生,万事固难审。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不知有吾身,此乐为甚。”
酒醉之后,乃至没有喝酒,我们都要明白一个道理:生与死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世间万物也永远没有是非定论。喝醉了酒,丢失了天地,磐石之上,松树下面,一个人悄然睡去,沉醉之中不知道还有自己,这种“忘我”的快乐,真的是快乐中的快乐,是至圣的快乐。类似的情结,苏东坡有一首名为《行香子》的词中也有描述:“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 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李白之醉与东坡之醉,都是忘我,但各有各的道路。
忘我之后,又该如何?《月下独酌》之四,李白写道:“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先写的还是穷愁和内心的块垒,毕竟他也像我们一样,都是一个求仙向道的俗人,逢酒必醉,锦绣文章的每一篇都想将自己高高举起,送给明月,可每一次酒宴开始,还是得面对令人着急、令人发愁的世间万物,然后才是买醉,才是醉酒之后的飞升。所以在这儿,他把诗歌的落脚点还是放在了月亮上面:“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这与他在《春夜宴桃李园序》中所写的是一样的:“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翻译成白话文就是:摆开宴席,我们在盛放的鲜花从中,快速地推杯换盏,痛饮美酒,以求醉倒在月光之中。
总之,饮酒之乐,能体察天机也好,得独处、忘我的妙趣也罢,还是能将自己完全融入宇宙之中,继而得道成仙,向着明月飞升,所有的法门还是世间法,一切都是从“花间一壶酒”开始发生的,必须要先来到花间、山水间、明月下,有饮不空的美酒,然后又必须要先醉去,醉倒,沉醉不醒。而且,明月不是每天都有,鲜花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开放,即使没有明月,没有鲜花,当美酒握在手上,我们也要靠诗人天才般的想象,想象天上的明月永远没有亏缺,想象我们的身边永远有鲜花在开放,一个乌托邦的美妙世界,一个异托邦的神奇世界,永远环绕着我们,我们才不会辜负眼前这杯通灵的美酒。
现在,有一部名叫《长安三万里》的电影非常受热捧,身边的诗人和普通人都涌进了电影院,好评如潮——无数的观众在接受诗歌教育的同时,也从诗人的命运中多多少少感受到了自己命运的浪漫与悲怆。但我在看这部电影时却非常失望,原因很简单:这部电影没有美学价值和精神追求,它仍然把获取功名、崇拜权力、依靠大赦天下之类的东西当做了中国文人的灵魂属性,李杜文章的光辉、志在苍天大地的文人风骨,全被这部电影追求功名的主题反复地羞辱、亵渎,可悲可叹!《月下独酌》之四中,李白写道:“当代不乐饮,虚名安用哉”,现在不饮酒,我要虚名干什么?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如此写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类似的人性光辉本来应该在电影中得到礼赞,但被抛开了。(来源:茅台时空)